杂技老师

明前茶

    去见冷老师时，她正跨坐在练功凳上，帮一个练习柔术的女孩练腰功，这女孩7岁，刚开始练腰功，比起一般的小学员五岁就开始练功，已经晚了一步，但冷老师下狠手压她的腰，直到她的脚可以搁头上去，这小女孩脸颊上的肉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，却像一只倨傲的孔雀一样，昂首挺胸，一声不吭。冷老师反反复复找她的痛点，跟她说：“别硬熬着，你不告诉我最疼的地方在哪儿，我帮你压腰的劲儿就使偏了。痛了就要哼，你一哼，我就知道你哪儿的筋还没有拉开，就能在痛点上来回磨你，这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天还很冷，只穿紧身练功服的小女孩一头汗，点头。20分钟后，冷老师帮她磨动作磨完了，冷老师额上也是豆大的汗珠。

    她承认：“帮这种筋骨还没有拉开的孩子练功，完全吊着一颗心。孩子在训练中不能有一点闪失，却要让他们出成绩，出活儿，正好要压到极限，却又不能过了这个线，把孩子搞伤了。不能吃苦的孩子，成不了器。”

    冷老师去幼儿园和小学挑苗子时，挨个给孩子扳腿，测试柔韧性，当场就会有家长受不了，热泪洒了一地。“所以我们后来规定，孩子从进杂技学校起，一直到能上台表演，家长不能到学校来看孩子。一年当中，放假回家的日子不会超过半个月。很残酷，但我们都是这么熬出来的，台上一分钟，台下三年功。我们的孩子十几岁就能出国表演，能上春晚，不付出代价怎么行。”

    刚才那个压腰的孩子，一个月前定下来选她，就是因为看中她“腰长，绷直脚尖时腿上的肌肉线条特别漂亮，而且小丫头眼睛里有一种狠劲儿，怎么说呢，碰上困难的动作，人家眼睛里起水雾，这孩子眼睛里起冰碴子。好胜啊，果然，招进来后不管压腿压腰有多疼，人家牙关紧咬就没有哭过。”

    与那些还依偎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同龄人相比，杂技学校的孩子普遍早熟，杂技界有一句俗话：“男靠跟斗女靠腰。”在学校里，用来辅助下腰的软吊绳上几乎就没有断过人；翻跟斗的垫子上，永远是接连不断的咚咚声；冷老师去看了看，垫子已经被男孩子们的手掌反复按压，变得稀薄，赶紧把负责后勤的老师找来，叫换新垫子，“要加厚的，这两天，翻跟斗的男孩子手腕上的筋都吃着力了，厚垫子能让他们缓一缓。”连开饭前，冷老师都要到单杠那里赶人下来——孩子们趁着肚子是空的，肩并肩倒挂在那里，像一大群倒挂着打秋千的鸟。冷老师挨个儿把他们抱下来，还有孩子声称他不饿，要多挂一会儿，“老师你看，我都能倒挂着看书了。”

    旁边一个孩子呛他：“看书算啥，我还能倒挂着下棋！”

    冷老师拍过一张照片，挂在她的宿舍里，是一个女孩子倒挂着做鬼脸儿，与她的猫咪玩耍，想必年幼的小猫，也没有从这个角度端详过它的小主人吧。杂技学校周围的人家，新生的小猫都被小学员们收养了，加起来有四五只，曾有管后勤的老师要求学校宿舍禁止养猫，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冷老师这一回为她的孩子们说了话：“为了练功，这些孩子五六岁就开始远离家人，付出多大代价，我一向怕他们因为过早独立，心肠从此变硬，杂技不只是技术，杂技的最高境界要植入情感。没有感情的人最后练不出那种美感。再说，我们的孩子又不是这辈子全靠杂技过活。养只猫，减少孤独，孩子会觉得那些痛累都没有白捱。”

    因为这一番话，养猫不只被允许，杂技学校还赞助了猫食。冷老师晚上打着手电去查铺，就见孩子疲累的小脸上挂着梦笑，在他的脚边，猫蜷在被子的一角睡得正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