绮窗梅

董改正
    那扇窗，千年未曾打开。雕镂尤美，白窗纸后，影影绰绰的生活已经淡去，淡成乡愁，淡成情怯，淡成一句疏影横斜的浅白：来日绮窗前，寒梅著花未？眼望着别处，整个世界只倾听你的回答。他其实很在乎。
    我没有绮窗，也没有窗边的梅。小院内，栽几株桃李杏，还有泡桐、槐树和椿树，泡桐是鸟雀衔来，椿树是木材，果树不是用来看花的。记得一抹初红上小桃时，每日上树能千回。手能够到之处，杏未及黄过，桃未及红过，就早早医了馋。麦子熟后，花喜鹊闹在杏树绿荫里，啄下一枚金黄，甜得心碎。我们兄妹几个，轮流守株待兔。
    梅是没有果实的，木质疏松，不宜梁柱桌椅，是以故乡庭院，绝少梅树。村头水井旁，有一株老梅，遒劲枯瘦，冬来叶落，有宋人画意，可惜无花；夏季却枝叶披拂，简直就是繁盛了。而每年雪后，半醒之间，总能模糊嗅到淡淡梅香，深嗅却无。那是邻居周家院内的红梅开了。
    周家庭院颇大，却寂寥得只剩鸟雀聒噪。主人是个老者，寡言肃穆，常在院内看书弹琴，琴是木琴，很旧，却也相宜他的长衫长髯。我隔着自家院墙和他家院墙，远远地看，静静地听，一老一少，相伴度过许多时光。我的身后，青虫自挂于槐叶，阳光下虫丝晶亮，槐花一束束，开得白香。
    有时，他会打开院门，淡然看着敲门有求的乡邻。他们谦卑地笑着。或是牛丢了，或是银戒指丢了，求他“打课”。他肃然而坐，掐指有顷，然后笃定指出失物所在，多半准确。他从不邀人坐下，后来我才知道，他不是孤傲，而是性情。
    那一日，红梅映雪，他吹笛树下，缠绵如诉。我立在墙头，手里拿着雪球，呆立如雪人。一曲终了，他看见了我，朝我招手，我迷迷瞪瞪地进了周家庭院。
    红梅靠窗，窗木暗红，雕镂人物鸟兽。他指着梅雪问我：“能诗么？”我摇头，他也摇头。他以古音颂林和靖诗，王维诗，我只觉悲伤，怜悯地看他。他问我：“叫阿源？”我点头，他也点头，说：“很好！很好！”他折梅送我。
    一日放学后，听母亲说周家太爷接走了，去了香港。门锁了，院子更空了。梅开得寂寞，雪已经化了，满树花朵对着冬日晴空，热闹而宁静。鸟偶尔叫一声，惊了我，也惊了小块未化的雪，扑簌簌落下。
    我一直幻想会收到他的信，短笺竖行小楷，笔迹淋漓，托我帮他看看：绮窗前，寒梅著花未？但一直没有，直到我也离家，直到他的绮窗梅，进了我的梦。
    在我生活的小城，梅很常见，黄梅、白梅、红梅都有。一日兄妹聚会，我说起周家庭院绮窗和红梅，他们都不记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