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名我就喜欢你

北方的扬沙天气里,我准备搬家。新家在一个交通便利的小区,有绿色的树和红色的花,当然家里还有一个干净而体贴的男主人,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适应这样全新的生活,但我仍眷恋着寒冷天气里,它真实存在的温度,在整理东西时,我看见一本书,书上已落满新的旧的灰尘,里面有一首诗,不用看,我也记得:是时候了,夏日曾经很盛大/让秋风刮过田野/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/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/迫使它们成熟/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。
我最后一次回忆了一下那个人。那个在南方的大学校园里认识,来去全无定数,不知现在仍在哪里飘泊的人。那个人叫格耳。
知道格耳的故事是在一个冬天。我喜欢江南的冬天,在这个季节里,阳光温暖而明媚,总会让人充满了莫名的希望和憧憬。那天,我和格耳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看书。那时我们的关系正处在暧昧难明的尴尬阶段。格耳忽然说,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。我问,谁啊?格耳就告诉了我那个故事。
18岁之前的格耳和现在的格耳不一样。那时候,他是北方的一个问题少年,高且瘦,有一脸坏坏的笑容。某一个黄昏,另一所高中的学生包围了格耳所在的中学的某一个班级,发生了轰动一时的校园械斗。格耳路过,于是被莫名其妙地追赶,两刀,并不致命,但血流当场,格耳昏倒在街头。
格耳从医院醒来的时候,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身边,她说,你好,我叫蜜。你昏倒了,我送你来医院。于是格耳认识了那个大他三岁的女人。那时候蜜在一个迪厅里做领舞小姐。蜜常跳舞给格耳看,她纤细的腰如同风中弱柳,可以摇摆出不可思议的姿态,易折却坚强地挺拔着。有的时候,蜜会捧着格耳的头,咬着他的耳垂说,你长得真像我弟弟。蜜的弟弟在两年前偷渡后再无消息。然后他们同居了。
格耳问,你在北方过过冬天吗?北方的冬天很残酷,那些没有躲藏好的生命会全部消亡,等着另一次开始。冷,真的是冷,没有今天这么好的阳光。格耳说,我们租了一间房子,没有暖气,我们抱在一起取暖。我们没有钱,可是很快乐。我不让蜜再去舞厅了,那不是什么好地方,我想她应该再读读书,有一个好一点的将来。可是,我只有18岁,什么也做不了,惟一能做的只有无能为力地去爱一个人。于是蜜再去舞厅上班。
格耳问,你经过冷吗?你知道冷的滋味有多难受吗?好像要死了一样。最后我们挺不过去了,我只好回家。我爸毕竟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,他虽然宣布和我断绝关系,但只是说说而已,我回去了,一切也就恢复正常了,都正常了。你看,今年的冬天多暖和啊。
格耳说,我再也没见过蜜,不知道她去了哪里。他们都以为是她引诱我,我年轻不懂事。其实,我是真的爱她,只是没有能力让相爱的人在一起。我休学了一年,然后重读高三,很拼命地读。一心想要离开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城市里会有让我活不下去的感觉。他们都太爱我了,让我无处容身。
格耳说,你让我想起蜜,不是说你像她。格耳看着我说,拿她和你比,你一定不高兴是吧?他笑了笑,其实你们是完全不同的。只是你让我想起了她给我的感觉,爱上一个人的感觉。
江南的冬天其实并不像一个冬天,到处都是绿色的,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被消亡,也没什么值得重生。这世界里,这眼前的东西都那么鲜活而真实地存在,不会因为什么而莫名地消失。
格耳并没有看我,我也没看什么,必须要有一个空间可以消融一些关于过去甚至涉及将来的暧昧情绪。
我在那段日子里扮演一个和季节非常相称的角色,面色苍白没有血色,心情凝固有些沉闷。我常在课堂中无数次幻想,自己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被迎面来的车撞死了,或者得了不治之症就从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,我幻想在我死的时候,格耳突然出现在我身旁。然后呢?这时我觉得很迟疑,我不知道他会怎样,看着我死掉吗?然后再遇到一个女人,告诉她在他生命中曾存在过的两个女人,一个叫蜜,一个叫小沫,一个他爱不起,一个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爱。然后他会说什么?他会说,你让我想起了她们,想起了她们曾给我的感觉,爱上一个人的感觉。
我为此沮丧不已。我希望的其实是格耳出现在我身边,然后把濒死的我抱在怀里,从此,从此了无生趣。忽然发现我对格耳也许是真的爱着,难过但无法舍弃。有一种感觉是这样的,如果太舒适太平静了,你会觉得乏味,于是很盼望一种疼。这种疼让你觉得生命的动荡,在动荡中可以有生的趣味和力量。对于疼痛,总是又爱又恨。
当我再次见到格耳时,是在古籍图书馆的地下室里。我从阳光里走进去,觉得一切都暗得发黑。然后我看见格耳,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走进去,他的脸色严肃且落寞。我站在那里看着他,我们都一动没动,好像一动,这世界就变了,变得哪里和哪里都连接不上。我记得我说,如果我忘记,你也忘记吧。我记得格耳把脸转到一边,然后他慢慢站起来,把我搂在怀里。我还记得那里的空气飘荡着发霉的气味,他的嘴唇,带着烟草的味儿,柔软而湿润。
而后,我们的日子就像所有的日子一样,平淡而客气,而格耳仍是在某一时候就突然不见了,不知去了哪里,有的时候会有一张纸条,写着去漠河,去三峡,去海南,等等一系列的地名。而有一天,这个人又以他一贯的态度消失在西藏稀薄的空气中,在南方梅雨的天气里,邮来一封信,没有信纸,只在信封后潦草地写着:离开,是不是很好的选择?
格耳他们再回来时,都是被架回来的,然后躺在医院里昏睡。据说,这几个疯子徒步穿越唐古拉。格耳的衣服脏兮兮的,头发蓬乱而长。他的脸色发青,手冰凉。医生说他疲劳过度,有些营养不良。格耳挂着葡萄糖瓶熟睡,晨时的阳光透过窗照在他的脸上,他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。我从没有见过格耳如此平静如此安详,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无意闯祸的孩子,表情天真而无辜。
格耳在医院醒过来时,是黄昏。他眯着眼睛看着我,好像不认得,他伸出手,摸了摸我的脸,他的手有些粗糙。他说,我们还活着吗?我说,是呀,你活得比我健康多了。然后他收回了手,说,我又遇到冷了。唐古拉山,冰冻的山,真冷,冷得好像要死了。格耳再也没看我,他说,西藏是个好地方,美丽而遥远,可是那又怎么样呢?我去那里又干什么呢?格耳的眼神古怪得很,他说,那种冷让我想起一个人。
那种冷也让我想起一个人。一个能让我疼痛的人。
当格耳逐渐健康起来的时候,春天就要过去了。江南的春末,天空上到处游荡着梧桐的种子。粉红的夹竹桃大片大片地开着,渲染着颓废的绚烂。夏天就要来了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,成熟而大气。而成熟之后的事便是坠落,落英满地,枝头却仍然灿烂。
然后格耳不见了,在即将毕业的日子里,没有人知道他为了什么会不见,也没有人能预言,他将会在什么时候出现,很多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,校园里开始弥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流言,然后我带着这些流言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北方城市,开始平静地生活,而这些故事终究将继续下去,成为每一届新生的必修之课,也许很多年后,他们将会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,谁知道呢。
只是我仍然会记得那个时候我们都喜欢里尔克,喜欢他的那一首“秋日”:是时候了,夏日曾经很盛大/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/让秋风刮过田野/谁这时没有房屋,就不必建筑/谁这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。
张 园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