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途无阻

梅祖蓉
归途无阻,行矣燕吉!这是许燕吉的兄长周伶仲送给妹妹的永别赠语。
《我是落花生的女儿》是社科院于沛老师介绍给我读的。许地山在燕吉刚刚八岁时就猝然因病去世,未能给予儿女、妻子更多的关爱与教导。然而他的人格力量是不倒的。他的“落花生”精神支撑了女儿一生。艰难多舛的岁月里,她经历了漂泊、欺凌、歧视与被亲人抛弃、拒绝的苦难、酸辛,但这都无碍她把自己视为一个有用的人的信念。即便被判为“反革命”,服刑在狱中,她也未曾自弃。饥馑之年,监外的农村,一家家的饿死,甚至有人食人的现象——丈夫杀了妻子,父母煮食年幼的儿女。但在燕吉所在的监狱,竟然没有饿死一个犯人。她把在中国农业大学所学的畜牧业知识拿出来,领着大家养猪,一个大集体就这样奇迹般地全部生存下来。
燕吉不仅是有用之人,还是豁达君子。“曾经风高浪急历千古,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”。这是周伶仲对燕吉一生经历的凝练概括,也是对她人生态度的准确评价。不是吗?若非这副豁达无忧的胸怀,怎能写得出这样调侃的文字:“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讲是最糟糕的:13日,还正巧星期五。属猴的一般是1932年生人,可我是腊月, 跨了年到了公历1933年元月,也可以说是1932年的13月,一个生日占了两个‘13’,还赶上星期五,大不吉利!”丝毫见不到命运的无情与酸涩在她心灵烙下的创痕。这创痕绝非不存在,但她的超越疗治了它。通过这创痕,我们看见了历史;通过她的超越,我们懂得了人生还可以有另一种境界,尽管这境界只有少数人能达到。
人们常常提起燕吉与魏振德的婚姻,感慨名门才女与大字不识的农民相守到人生尽头。这婚姻的确不般配,但又不能不让人觉得这两人的相守其实很自然。魏老汉不识字,但他有他的智慧。媳妇娶进门,儿子科科不肯称燕吉为母亲,概然以“哎”代替“妈”。燕吉不答应了——孩子总该对自己有个恰当的称呼。老汉找到儿子,三言两语把这知识分子看来极为棘手的心事解决。“科科,你妈来了,咱家好不好?”“好。”“你妈对你好不好?”“好。”“那就要管她叫妈”。说完人就走了,孩子到了燕吉跟前:“妈”。燕吉能想到这事解决得这么快,这么顺利吗?这也就是“老头子”才能办得这么好。那一刻的心情,在她,必然是温暖、惬意的,说有几分满足也许都不算过分。魏老汉对自己的才智十分自知,所以他对燕吉说了:“我比你强,比你和你哥两人加起来都强”。
魏老汉是农民,但农民也有广阔的心胸。燕吉平反了,落实了工作单位。村支书压着燕吉的迁移证不给盖章,担心她一走就会跟魏老汉离婚。魏老汉找他去了:“给她盖章,她跟我离婚不离婚都跟你没关系”。男儿的胸怀,在放与不放的当口,表现得那样洒脱、大度。
许燕吉出生在1933年1月13日,去世在2014年1月13日。她在人世间整整度过了八十一年。这八十一年,中国经历了剧烈的政治、社会与经济变迁。伟人们撰著纷纷,为记录自己功业的不朽。小人物偶而也写书,却难得如燕吉用自己人生史真实记录中国大历史。她不是历史学家,却用超越的人生体验让人懂得如何理解历史,理解人生以及人类。这一本《我是落花生的女儿》将为我一生所珍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