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酱

张粉英

    每个村庄都有独特的模样。比如陈家庄，一到小伏天，家家门前石狮子旁边就有一只小缸来陪伴，直到深秋。小缸里晒着酱。

    六月初，有一种黄豆粒粒饱满地挂在豆萁上，燠热的空气里有豆荚的清香。年长的主妇，戴着斗笠，踱到田里，拔几棵豆子，挟在腋下，歪着肩膀走在小路上，遇到熟人，被问道：拔这么多豆子干什么？主妇说，做点酱。

    就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剥。尖利的蝉声在头顶响起。可能是昨天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知了，蝉蜕还留在半空的树干上，像不负责任的司机的违法停车。懒猫和狗在脚下打瞌睡，它们倒不怕蝉的聒噪。乳白的豆衣包裹着青色的豆子。豆衣可是好东西，要留着。稍微淘洗一下，清水里煮熟，嫩豆子一煮就烂。竹匾里沥干水分，正好是傍晚时分了。就在竹匾里用面粉揉搓豆子，让它们变得白耷耷圆滚滚胖墩墩。码成一个小堆，摘几根玉米叶子盖着。一夜过来，豆子发热了，发酵了，长毛了。赶上梅雨季节的尾巴，东西一放下就长毛，多数时候让人不爽，仿佛心里也要长毛。但是豆子长毛令人欣喜：长得越长越好，做一缸上好的酱。

    发酵长毛的豆子继续用面粉揉搓，隔几个小时就要揉搓一次。这样的工作，只有家里的祖母能够胜任：她瞌睡少，半夜也会爬起来看看。豆子上的毛只能保持白色，在它转变成黑色之前要赶快揉掉。只两天，豆子开始冒出黄色的一层外皮，一碰就飞。继续揉搓，耐心等待豆子浑身都包裹着鹅黄的一层，就是最佳的“上黄”豆子了。下面的工艺就非常简单了：烧一锅盐开水，放凉，倒进小缸，将豆子泡到盐开水里。就等着慢慢晒吧。

    这季节就悄悄变换到伏天了。太阳一日辣过一日，正午的丝瓜扁豆都耷拉下叶子来。这样的好太阳最适合晒酱：晒熟了晒红了晒鲜了。就放在门前石狮子旁边，那里从早到晚没有阴凉，能将红红的太阳一丝一丝拽进酱缸，六月毒辣的日头让人欢喜。

    防止树叶虫子灰尘掉进去，小缸上要遮挡起来。村庄有独特的工具：做一个竹片的圆圈，比缸口大一点，到草丛间，角落里，一圈一圈绞缠上蜘蛛网，做成一个半透明的罩子。其实如今可以直接找一块玻璃挡着，下雨天不烦神。但是村庄人喜欢那种蜘蛛网的圆圈，说是白天晒晚上露，吸取天地之精华。这理由怕是蜘蛛们听了要不大高兴。

    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搅动酱缸。搅着搅着就粘稠了，就红了，就有鲜味了。接着秋天就来了，就可以告诉远方的孩子：“今年酱做得好呢，透鲜，我用瓶子装起来，寄给你们还是你们回来拿？”